第二十六章
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,金溥安的日记就是在记录跟假想中的妻子的对话。他的更新的频率很慢,短则一个月,长的三四个月才记上一次。内容基本上就是万物感怀,伤春悲秋。不过可以看得出来,他的情绪逐渐趋向正常,而且还有了一些乐观积极的态势。
苏定曾经看过几页《瓦尔登湖》这部书,那是某位爱读书的领导在一次会议上隆重推荐的,为此局里特地用公款买了十本,绝大多数人都表现出极高的觉悟而互相推脱,而苏定以大学毕业的身份成为了“文化人”并且责无旁贷地领取了一份福利和一篇读后感的任务。对于这部书,苏定倒没有特别的排斥,但却根本无法融入那样的心境——一个看起来也就是平常的环境下,怎么能衍生出那么多的心得?
如今翻着金溥安的日记,苏定不由得回想起对《瓦尔登湖》的感慨。不过这次他倒是有了一些共鸣——或者说对作者有了更多的理解。他深知在当时那种环境下,还能保持这份心态和热情是何等的艰难。
日记到了1968年,金溥安的处境有了一个急剧的变化。劳改农场撤销了,象他这样有着相当文化程度而且不属于罪大恶极的人,基本上都回到了原来的城市。金溥安此时做出了一个旁人无法理解但却是极为自然的选择,他留了下来,移居到最近的一个村落。在这里,他又找到了其他的兴趣。
1968年7月23日阴
驻地正在被拆毁,一根根木桩在人力之下从地底深处拔起。这些并不是废料,而是要运到其他的看管点,那里还有一些恐怕要老死在此的人。
熟悉的圈子瞬间烟消云散,大多数人欢天喜地地结伴而行或者相互告别。他们有理由这么做,不仅仅因为脱离苦海,而且据说从肉体到灵魂大都已经脱胎换骨。
我的选择成了罕见的引人瞩目的焦点,但并没有人特别的惊讶,因为在他们眼里,我是个十足的疯子、精神病人。任何离经叛道的言行都不觉得突兀。但这又有何干,晚亭知道我的心意就好。
许多年过去了,我日复一日地沉溺在跟晚亭的交流中,这是我生存的唯一支撑。晚亭象是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主人,原有的故乡早已淡忘,而我也同步地产生了这样的错觉。很久以前就说过,任何将我们两人分开的选择都是最为错误、最不能接受的结果。所以,我必须开始筹划新的生活。
让我敢于用“筹划”这样的字眼,其间的勇气并非因为身份上有什么变化,而是因为我现在真正成为了社会的弃儿,连批判我、以我为敌的人都从我身边消失了。我必须自己照顾好自己,晚亭是我生命的支撑点,但我同时也清楚,现实中她其实帮不到我。
我不想让她失望甚或伤心,更不能容忍离她而去。所以,寻找一个适合的居住地是当务之急,好在这并不是太大的难题。
直到现在我才知道,所谓的“劳改营地”,在这片区域远不止我们所处的这一个。湖区的深处,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所在。那里才是真正的荒无人烟!而我们居然是最为幸运的那一批人——十几里以外便可以见到一些村落。不知道这是因为疏忽还是有意的恩赐。总而言之,我并不孤单。
我很快就联系到了最近的那个小村,找最近的并不是因为我偷懒,而是保证能让我随时可以徒步到达晚亭的坟茔。这个村子我叫不出名字,连现在外面通用的“生产队”这样的名词都没有被接受。暂且就叫“新村”罢。
明天就要搬过去了,那边给我单独安排了个小院子。看起来有点奢侈啊,我简直有点急不可待了。晚亭也很高兴,不过我感觉她的声音里还是有一点失落。
“其实,还是希望你能回去,因为我始终认为你是真正有用的人。”
“不可能,你怎么能鼓动我离开这里。”
“哎……好罢。不过,我还是想看到那个有用的你,而不是只顾跟妻子说悄悄话的书生。”
对于晚亭而言,这样的话已经算是比较尖锐、沉重。但我知道,她在激励我的时候,总是不惮于使用这样的词汇。
“好罢,不过你要帮我。”
我听到晚亭笑了起来:
“哎哟,大男人一个,怎么跟个小孩一样?其实……你做得很好了,真的,有一段时间我都差点失去信心了。但是你挺了过来,还给了我那么多新鲜有趣的东西。人,真的是一种奇怪的生物,有的时候那么脆弱,就象我……有的时候又那么坚强,象是山峰流水一样与时光同在。”
晚亭的话似在喟叹,但其中必定涉及一个疑问。我知道这个答案——唯一的答案,不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