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章
日记到了这里,金溥安算是找到了妻子要求的“做有用的人”的目标,他每天乐此不疲并投入了全部的精力。在这之后的岁月里,他成为了整个村子的启蒙者和教化者——不单对于孩子们,而是对所有的人,也因此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。
与此同时,金溥安开始对村子里流传的古老的仪式发生了兴趣,这毕竟是他的本行。他记录着所有能问到的历史,收集一切能够找到的遗物。慢慢地寻找着其中的脉络。
研究是艰难而简陋的。资料,特别是相关的参考文献,根本就是空白。金溥安仅凭着调查对象的口口相传,得到的自然是谬误百出的素材,但他有着严肃学者的基本素质——筛选、辨析能力,这使得他的学术成果避免了方向性错误。
随着日记内容的演化,苏定发觉金溥安的研究似乎跟学术的距离越来越远,倒象是个人心灵的净化历练。他将这个过程当成了自己信仰的培育,准确地说,是信仰的辅助和佐证。金溥安的一生,信仰是早就有的,是唯一而且从未变化过的。
几年之后,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情况,但并没有感到沮丧,而是顺水推舟甚至有点野蛮地将所有的心得都归结于信仰的力量。他开始更理性地回忆爱人的言行和影响。正如他所说的,现在,一个人承受着两个灵魂的救赎,最讨巧的方式是尽可能地将两个灵魂合二为一。他明白了,这才是自己真正的终极目的。
苏定苦盼已久的情节终于开始出现。村子里来了个奇怪的、与众不同的年轻人,金溥安很快便跟他熟识,并且开始了两人长达近十年的交情。
1976年11月3日雪
傍晚时分,吉春带着几个猎手,抬着一位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的人到了我的屋里。
他的状态非常糟糕,从他的外表到伤情直至眼睛里露出的木然,都说明已经接近了崩溃的边缘。
乱七八糟的长发和胡子,掩盖了他的真实年龄,不过现在还顾不上了解这些。当务之急是他的伤口。据吉春介绍,他们是在后山一处狍子夹那里发现的,伤情应该不至太严重。幸运的是没有踩到虎夹或者熊夹,否则恐怕只能截肢了。
我剪开了他的裤管,跟吉春推测的大体相同,伤口狭长但并不深,血已经止住,说明没有刺到血管。对于这样的创伤,我现在处理起来已经得心应手,上完药包扎几圈纱布,基本可以断定无碍。但是,我的担心不止于此。
我将他留了下来,喂了一点热汤和一小块馒头之后,便由他熟睡下去。
这是个什么样的人?村里所有人的面孔我都熟悉,而这里离最近的有人烟的地方也有上百里的路程。应该不会是个危险,虽然方才他自始至终不发一言,但他的眼神慢慢露出了暖意。
他占据了我的床铺,近乎昏迷的睡状,看得出来他的疲惫。我只好抱着大衣坐在书桌前,打算就这样度过今夜。没想到半夜的时候,他忽然醒了过来,四处打量着我的房间。
我知道这不意味着他的睡眠已经足够,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警觉反应。这种状态我也有过,那是若干年前的经历。
我又替他热了一碗肉汤,拿了几块馒头,这次的分量比之前多了许多,但我猜测他应该承受得了。
果然,此时他表现出了正常的食欲,很快全部下肚之后,冲我微微欠了欠身子。
“谢谢,谢谢你救了我。”
我脑子里嗡的一下,竟然楞了半天。
这样的口音,绝对不是本地人,不,整个长江以北,都找不到这样的地方。我很熟悉,因为非常接近晚亭说话的调子,她小时候在江南长大。
他的外形极为粗糙,但表述中的语调却十分细腻。我在瞬间就断定这是个城市长大的人。
“我姓金,是这里的老师。”
他楞了一下,没有做出正常的回应,而是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:
“这里是什么地方?哦,对不起,我在山里迷路了。”
我没有追问的意思。他的善意消除了我仅有的一点戒心,但保留了应有的分寸,我从来没有刺探别人隐私的习惯,更不会强人所难。
“再睡一会儿吧,伤口没有大问题,但你现在需要休息。”
他简单地环顾了一圈周围,便看出了我的窘状,然后抱着被子,挣扎着想下床。
“金老师,实在是添麻烦了,我打个地铺就行。”
他很有力气,但在这样的状态下,显然是争不过我的。打地铺的想法提醒了我,我找出两床棉被,安排妥当后冲他示意,让他看起来象是安了心。